人上了年纪，会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。

宋增斌最近就陷入了这种回忆，可能是因为那个最近在海州一时风头无两的名字—何茗，让他想起了年少求学时那个风度飘飘的男子。

那是何茗的父亲，他们一起求学，一起中举，一起游山玩水，一起当官。在黑山白水和世间百态中积累了深厚的友情，两个人都是很有主见喜欢思考的人，也经常因为某个问题争执得面红耳赤。

后来，两个人因为观念而分道扬镳，何茗的父亲辞官，继续在学问一途求索，终于成为了名烁旅宋的大儒，而自己却是心生倦意后辞官，用黑白围棋作为自我放逐的方式。

他还是会去何府拜访，但那也只是每年的例行公事。这种怄气般的状态一直保持到何茗的父亲去世，宋增斌才恍然若失，同这个知心朋友把酒言欢的机会，是真的再也没有了。

“老爷，有两位年轻人求见老爷。”下人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
宋增斌兴致央央地挥了挥手：“是来拜师还是挑战的？让他们把门口的玲珑局解出来了再说。”

朱明王朝在官方上对旅宋常采取忽视的态度，或许是因为旅宋建国以来一直从中原偷运人口，让明王朝很反感。但私下里，两国的文化争锋却很频繁，文化上的胜者会更有理由以华夏的传承自居。十几年前明王朝选派大量围棋国手来旅宋交流，将旅宋的棋待诏们杀的大败而归，唯有张增斌从山野中横空出世，为旅宋征得了颜面。自此以后，旅宋各地总有人不远万里来到海州，要领教领教宋增斌的手段，或者是拜师求艺，宋增斌不厌其烦，索性挂了两幅玲珑局，只有解出来的人，才有资格过府一叙。

“老爷，我和那两个年轻人说了，但他们说并不是为对弈而来。”

“那是因为什么？”

老管家忐忑地看了眼宋增斌：“他们没说，不过，其中一人，自称何茗。”

宋增斌沉默地坐在椅子上，端着茶杯的手有些轻微地晃动，头上不知不觉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
萦绕着他的是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情，上次见何茗，那是他还是个幼童，他是否知道自己和他父亲曾经相交莫逆呢。

……

何茗和张柏坐在候客厅中，张柏左顾右望，如坐针毡。

“茗哥，你确定宋先生会见我？”

“淡定，你急什么，要见也是见我。”

何茗的右手边是几道玲珑局，早先下人已经说过，若是要拜师或挑战，需先解出这些玲珑。虽然他并不是因此前来，却很有兴致地认真思索。

在前世，何茗五岁开始就学习围棋，初中毕业时打到了业余四段，高中抽空达到业余五段。还因为这个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，高考获得了加分。

张柏没空关注何茗，他紧张地擦擦汗，为了今天弄什么打扮，说什么话，他可是失眠了一晚上。

“玲玲……宋姑娘她……”张柏糯糯地想要开口，却发现何茗在房间的玲珑棋局上看似随意地拨动了几番。

“你想干嘛？”

何茗笑笑：“不想，走吧。”

“走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不是说，一定会带我见到宋玲玲姑娘的么？”张柏恨恨地说。

何茗转过身来，一脸无辜：“对啊，此生多么漫长，有缘终会相见，我又没说是今天。”

“……”

片刻后。

“走了？”宋增斌看着人去楼空的候客厅，有些呆滞。

“是啊，走了，这些年轻人，怎么越来越不知道礼节了，哎。”

宋增斌轻叹一口气：“走了就走了吧……嗯？”

他忽然发现，桌上的两个玲珑局，两个他苦思多年构造出来的玲珑局，被解开了。

不仅如此，桌上的解法还更加精巧，被围的棋子不仅做活，还破了对方的势。

“这是……刚才那两人下的么？”他吃惊地问道。

“可能是的吧，老爷你看那边。”管家指着另外一地，宋府家别的没有，棋盘棋子可是充足。

“那是……嘶，这是他给我出的题么？”

……

离开了宋府，张柏被何茗硬拉来了抱月斋。

心不在焉，愁眉苦脸。

“柏兄，我需要你帮我将这些东西刊印一千份，最迟两天后交给我。”

“纸张我要好一点的，对，你能不能加点其他的颜色在纸上，越鲜艳越好。”

“柏兄，柏兄，你在听我说话么？”

何茗拍拍张柏的脸，把神游的张柏拉回了现实。

“怎么了，就这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？”

张柏恨恨道：“我可是紧张地一夜没睡好觉，你呢，就去那坐一会儿么？”

何茗无所谓一笑：“不是说了总会见得。”

“我会相信你？”

“你铁骨铮铮咯？”

张柏猛地站起来，张牙舞爪道：“我张柏就是蠢死，死外边，从这跳下去，也再也不相信你！”

正说着，朱央突然闯进来，看见指手画脚的张柏愣了一愣。

“朱央啊，怎么了？”

“东家，门外有个先生说要找您，他说他叫宋增斌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怎么了柏兄，不说话了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香不香？”

何茗早就料到宋增斌会来，他和自己父亲有一些纠葛，不过这在后世不算少见，当事人的心理，他琢磨地十分清楚。至于那玲珑局，只是多加一个保险罢了。

这个年代的玲珑局，难度着实没有后世的高。

他带着张柏，在抱月斋的一间雅阁见到了宋增斌，宋增斌气宇轩昂仪表堂堂，倒是一位帅大叔。

“小侄见过宋世叔。”何茗规矩地上前行礼，宋增斌眼中似有泪光，看着何茗不断地点头。

“距离上次见到你，已经过了这么多年，当时的你还是一个稚子，我还抱过你呢，转眼沧海桑田，鼎新兄应该离开这么久了。”

鼎新是何茗父亲的字，何茗也露出一副很伤感的面容：“世叔不必过于哀伤，逝者已矣，家父当年，也常常提起世叔的。”

“是么，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啊。”宋增斌长吁短叹，忽然握住了何茗的双手，“你比你父亲强。”

何茗笑笑：“世叔谬赞，其实我也只比我父亲帅那么一点点而已。”

“我说的是你的棋艺。”

“呃……”